黑暗森林中的厚黑哲学
《三体》三部曲很受吹捧,其作者刘慈欣也被认为是中国科幻第一人,将中国科幻文学提高到世界级水平。复旦大学的中文系副教授严锋博士在帮刘慈欣写第三部曲的序言《心事浩渺连广宇》的时候,不啻赞美之辞,用了一些非常夸张的词汇,比如“逻辑与历史的统一”、“发扬理性主义与人文精神”,甚至把“宇宙视野和本质性的思考推向了极致,这方面目前无人能及”。
《三体》的确是叙述气势恢宏、情节跌宕起伏、幻想细节丰富的大作。每一部曲的故事均有不同的侧重点,而且基本上勉强能够自圆其说,假使我们没有人去深究逻辑与推敲细节的话。在集体主义主导的中国社会,对权力的崇拜与实践超越了社会的其它各个层次的追求,包括精神世界的享受。几千年来,我们这个代代生息不止的民族,留下的神话与科幻小说并不多,并鲜有精品。在这种相对贫瘠的科幻文学土壤上,突然长出来《三体》这样想象力丰富的奇异的鲜花,并有着与普通文学作品不一样的妖娆,自然引人瞩目。各种追捧,自然也不足为奇。
但追捧到严锋博士这种层度,却让人深深地陷入悲哀,亦让人不忍直视中国批判性思维的相对缺乏与落后的现状。刘慈欣的想象力再丰富,其实也没有摆脱其知识视野与生活经历的局限。当我们读到三体世界中的混乱与严酷,包括其文明二百次的毁灭与重生,很容易就想起中国历史上的王朝更迭与循环。当我们读到大刘对太空中合格男人的定义“前进,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李宗吾撰写的《厚黑学》。
稍微一思考一下“宇宙社会学”设定的两条公理:“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与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就意识到我们对文明与宇宙所知甚少的情况下竟然还敢如此自大。从某种意义上,大刘的三体世界,从来没有挣扎出中国封建王朝历史的窠臼,也没有摆脱过对所谓厚黑哲学的英雄豪杰的认同。大刘误以为,生存就是全世界甚至是全宇宙的最基本的真理,宇宙中存在的任何维度也颠不破的真理。
在这种生存至上的哲学指导下,大刘的“黑暗森林”中的宇宙,是一切文明对所有其它文明的战争。在这个世界里,毁灭是常态的,甚至是必然的。只要是为了生存,杀人是正当的,吃人是合理的。弱者被强者所灭,甚至强者为了消灭弱者,竟然成了这个宇宙的唯一政治哲学。为了摧毁所谓的敌人,哪怕只是襁褓中的另一个星球文明,都需要不惜一切代价与不择一切手段,甚至需要先把自己先进行降维打击。为了生存,可以把母亲送入妓院,可以把同事与朋友杀死并吃了他们。阴谋、威慑、杀戮、专制与残暴,成了英雄们拯救世界的必经之路。所以“面壁人”罗辑需要将自己的真实战略从智子的监控中隐藏,并随时准备好毁灭两个恒星世界。而当合格的男人维德为了争夺“执剑人”的位置时,首先需要把“圣母玛利亚”般的程心杀死。因为维德失败了,所以地球文明两次被程心带到了毁灭的边缘,最终太阳系也被完全毁灭。
我们可以认同科技发展本身并不一定带来文明的进步。在三体与地球文明的科技不断突飞猛进的同时,其理性与智慧并没有发生结构性变迁,反而停滞于最低阶段。在三体文明与地球文明的博弈中,但凡是寻求和平的,都是白痴与妄想,唯有同归于尽才是正道,只有共同毁灭的威慑与行动才能确保和平。但有心人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会发现,两种文明之间的博弈的架构与路径,远远不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这一个均衡。所谓的威慑以及共同毁灭恰恰是最蠢的策略,只有丧心病狂的种群才会如此选择,是两个文明都应该尽量避免的。但在大刘的笔下,这却是最优与唯一策略。
更让人悲哀的是,从女性的视角来看,《三体》三部曲从头到尾都散发着对女性、或者所有善良者、体弱者深深的敌意。他塑造的每一个女性,都是让人讶异地天真或者软弱,或者矛盾与愚蠢。从事科研工作的叶文洁一方面经过文革的巨大冲击,对人性失望,打算引进三体文明而改造甚至毁灭地球文明。她在对三体文明毫不了解的情况下,就已经认定这是她的伟大事业,甚至不惜亲自杀死自己的丈夫。但另一方面,怀孕后的她曾经在雷达峰附近的村民家中居住,感受到了原始淳朴、不受政治干扰的人性的美好,之后特别爱女儿,对女儿的死难以释怀,并因此喜欢孩子。其对科研的热爱与对女儿的母性竟然没有促进她反思自己的“伟大事业”,让人不得不慨叹这是一个多么极端感性的神经病。
叶文洁的女儿杨冬,虽然具备天才般的知识洞见,却是一个软弱无比的人物。她已经洞悉了母亲的阴谋,却在三体构建的阴谋下放弃自己的智慧与知识,被迷惑地自杀,可谓在与三体文明的对抗中输得一败涂地。而罗辑梦想中的情人庄颜,就是负责美丽、天真、忧郁、软弱,以及看看罗浮宫,再帮罗辑传宗接代。剩下的所有事情,都由罗辑来搞定。罗辑在保护这种无比软弱与天真的女子中,获得了极大的尊严与效用。没有人问过庄颜,“你除了天真与美丽,还有浪漫与生娃,还有其它事情可以做吗?”
女性有时候会被认为是拥有更多的爱、母性、责任与道德,在历史的很多重要关头,对人类文明发展进程的推动,并不见得很低。但在大刘的笔下,这些女性品质只会在关键时刻毁坏人类文明通过“不择手段前进”而延续的希望。程心是第三部曲中的女主人翁,也是作者这一本书中着墨最多的人物,完整地体现了作者的这个视野。他刻意把“圣母玛丽亚”的称号送给了程心,然后又让程心的软弱、无能在关键时刻成了地球毁灭的罪魁祸首。每一次都把事情搞砸的程心最终活了下来,是因为云天明先后送了她星星与小宇宙。她完全就是一个搭云天明便车的人,而且仅仅因为云天明送她星星与小宇宙,就被感动地爱上了云天明。在这里,爱情与赠送的礼物画上了等号,却完全没有讨论程心自己的情感方面的认知。
阅读《三体》三部曲的过程里,我数次都大怒,想弃书不读。因为我通篇看到了对吃人与厚黑的肯定,通篇读出了对女性、甚至是责任与母性的鄙夷。绝大多数的故事设定里,都是女性负责毁灭地球、男性负责拯救地球。来自不够厚黑的女性的爱是软弱与愚蠢,来自足够厚黑的男性的爱却是慷慨与保护。读完这几本书,我真是非常愧为女性,因为女性不断地需要男性保护与拯救。即使如此,也依旧竟然让地球文明灭亡了!
我的好朋友读完这部曲之后的评价是:“作者表达了中国部分理工男对女性的看法,即女性没有逻辑思维,充满感性,不适合从事科学研究,或者担当关于民族/文明发展的重要领导职务,关键时候只会坏事。”这位朋友是理工男。他坦诚地说,大刘与他自己对女性的看法是不谋而合的,因此在中国社会颇具代表性。他这种判断是否符合事实,还需要深入调研。但这种对女性的偏见,值得深思。
当康德面对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慨叹出崇敬之情与感到心灵充实,他的思考,也一定超越了个体或者人类不择手段生存这个过程,自然更不会把简单的生存当作文明的终极目的。他脑海中的所谓的理性,除了生存,还有超越我们当下这个世界、这个自然、这个文明的其它内容。面对浩瀚的宇宙,他始终心怀敬畏。
当我们读到《魔戒》中的山中王国的人民因为不履行承诺、即使变成鬼魂也永远不得安息,最终选择为荣誉而战、并终于重新赢回荣誉而安息的时候,我们看到了生死之外的荣誉的重要性。在作者托尔金的笔下,生存本身也低于荣誉这个评价尺度,更不会去吹捧无原则的、背叛的生存状态。
当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后,不少男性做出了让女人与儿童先走的选择,并组织了有序的逃生。有部分富翁,也放弃了头等舱逃生的优先权。世界发生第一次与第二次大战的时候,部分国家的贵族身先士卒,死亡率远远高于平民。这是因为除了生存之外,不少人的理性思考与选择中,尊严、道德、荣誉等远远高于不择手段的生存。有着尊严、荣誉、爱、道德与自我牺牲的社会,才是一个可持续发展的社会,才是文明进化的象征。
刘慈欣的笔下记载了多维宇宙,甚至提出时间本身可能是超过一个维度的。当然,当时间超过一个维度时,他笔下的降维打击是否可逆转可重复,他直接忽略了这个视角。但是,不幸并且极其讽刺的是,他用以叙事的价值观却是低维的。生存,不择手段地生存,基本上是他价值世界中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评价维度。当我们吹捧他的黑暗森林中的厚黑生存哲学与所谓的人文关怀时,我们其实也是对自己的文明进行了一次降维打击。
我们甚至不能把道德等简单地等同于人性中的一部分,把求生欲等同于兽性,因为即使是动物,也不是简单地求生存。毕竟黑暗森林的厚黑哲学,即使放到最初级的动物世界里,也未必是主流,毕竟动物世界也有自己的秩序与准则。除了黑暗森林这个假设中的情景,宇宙一定还会存在其它各种发展情景。而宇宙社会学中的两条公理,也未必是公理。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小宇宙,因此也都有属于自己的宇宙公理。
愿我们永远不要像罗辑那样畏惧星空,把三体世界当作宇宙的本质,把人类社会中部分厚黑哲学等同于整个宇宙的哲学,以自己的无知与片面去理解与判断浩瀚的世界。厚黑哲学,其实不仅是对弱者的鄙夷,也是对强者的部分诋毁。也更愿我们不要把《三体》中的生存哲学上升到中华民族的智慧或者经验的高度,毕竟我们民族之所以屹立于世界文明而不倒,除了厚黑哲学,还有很多更多层次的思想与美德,以及无数普通人的奋斗与实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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