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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的黑暗面和局限性

小说:三体社区作者: 发布时间:2019-04-20 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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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火了。连黑洞的一张似幻似真的照片都能够引发社交媒体的狂潮。这真是一个科技的好时代。

 

然而,有狂潮就有狂乱,就有良莠不分、浑水摸鱼和指鹿为马。科技至上的时代,绝非破除迷信的时代。以科技之名,更大的迷信在指引人们前进。

 

比如说,将科幻误解为科学,用以指引生产、带动发展与组织社会。

 

当八十年代文艺作家们集体销声匿迹,科幻作家们弯道超车坐上时代讲坛的铁王座,对人文与过去的迷信变为对机器与未来的迷信,加速驱赶着人们往一个没有人的未来狂奔……

 

去年3月,我在腾讯大家专栏上曾经发表过一篇《互联网的黑暗面与<三体>有关吗?》,在此重新编辑分享给读者。

 

另一部中国版《三体》剧集的海报

 

看到亚马逊10亿美刀拍《三体》剧集这个真假莫辨的消息时,觉得比消息更有趣的是网友的留言:

 

-《指环王》才一亿刀,假的不能再假了。游族拍不出来打算哄抬物价出货了?

 

-中国大公司有的是,为什么不能投资呢?

 

-只有一件事:会不会白化?

 

-还是别了,就让游族烂肚子里吧。

 

-改编电视剧确实更合适,在成本和剧情上都更好控制,但国内电视圈没这个环境,只能选择国外了。到时候白化是肯定的,但一定也会有很多华人演职人员参与。

 

-看来明白人还是有的,宁可让美帝拍好了,也不能让中国拍烂了,不解释。

 

……

 

自从获得雨果奖,《三体》对某些国人来说,就成了穷人手里的宝石,卖了怕被骗,不卖怕烂在手里。

 

孔二狗当年任游族CEO发大愿拍《三体》时,对书粉们的担忧曾经有一句名言,“就算毁也要毁在中国人手里”。不过,他还没有练就“毁”《三体》的能力,就已经被《三体》“毁”了。

 

 

事实证明,书粉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毁三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与其担心“毁三体”,不如担心《三体》会毁谁。

 

如果用《三体》里的角色来类比,孔二狗就好比那个威慑方案不成功的面壁人雷迪亚兹,因为一个不靠谱且失败的方案,最后有可能被愤怒的人群用石头砸死。或者更大的可能是,他低估了《三体》的体量,就像那个庞大的“雪地工程”,在“尘埃环”包围太阳系之前,就已经耗尽油膜物质,让投资人失去信心,只能半途而废。

 

而《三体》这个IP,还是像“水滴”一样,散发着无法征服的威慑力,等待着下一个面壁人。

 

王壬的《三体》同人短片中的水滴

 

然而,我今天要谈的,并不是《三体》的伟大与不可征服,而是,这个几乎与中国互联网科技的繁荣同时崛起的科幻IP,依靠天时地利占据了中国科技意识形态制高点的文学基石,尽管现在还被科技界(尤其互联网界)奉为圭臬,也被影视文化界视为科幻电影的曙光,其实有着显而易见的局限性。其中既包括难以超越的中国经验,也包括星际文明初级阶段的被迫害妄想症。

 

只有跨越对上述局限性的特殊爱好,中国的科技界和文化界才能具备真正的文明水准。到那时,《三体》的影视改编,也就顺理成章冲破一位作家一部小说的偶然性,走向成功的必然。

 

 

一、《三体》宇宙社会学里的中国经验

 

失踪的张番番版《三体》中的中国太空军

 

有一段时间,《三体》很难离开我的思绪。《三体》的“黑暗森林”宇宙观几乎可以拿来解释一切不对称环境中的最糟糕的关系。而那些糟糕关系的体验对任何一个国人来说都不陌生。当这种切身体验被扩大到宇宙层面,那种感觉犹如宇宙级别的“於我心有戚戚焉”。

 

说起来,那已经是八年前了。2010年,《三体·死神永生》出版之际,我连夜看完了整套《三体》,当时的震撼无法言说。一部无法无天的科幻小说,文学水平够不上顶级,但思想是炸裂的。尽管在刘慈欣之前,已经有很多国际科幻大咖推演过第三类接触的各种可能性,但是正式提出宇宙社会学及其公理的,大刘是第一人。

 

大刘借“统帅”叶文洁之口定义的宇宙文明公理有二: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在这两个公理的基础上,再加上两个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就能推导出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图景。

 

在《三体》的推演中,宇宙是零道德的,而有道德的人类(或任何智能)无法在零道德的宇宙中生存下去。人类和地球、太阳系、银河系甚至宇宙一起,最终将在神一样的更高级外星文明“歌者”们的降维打击策略下灰飞烟灭,以至于整个宇宙都必须重启。

 

这无法阻止的宇宙悲剧源于大尺度的宇宙文明间,因为难以克服的猜疑链引发的“黑暗森林”状态。

 

 

作者刘慈欣用一种形象的笔法写道——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那句曾经流行于九十年代中国城市的“毒鸡汤”,“城市就是森林,每一个男人都是猎手,每一个女人都是陷阱”。

 

黑暗森林是否受这句情感毒鸡汤启发已经无法考证。文学评论家们现在倾向于把“零道德宇宙”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东方世界观相呼应。这种联想十分“高明”地把中国悠久的传统文化和最前沿的科幻小说发生了联系。不过,它大概忘了,这句话出自又名为“道德经”的《老子》里,而在《老子》的核心论述中,最危险的并不是零道德的天地,恰是那些充斥道德标签的社会。“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

 

所以,“零道德宇宙”其实和老子的思想风马牛不相及。如果要找出可以相对应的东方典籍,那也应该是《孙子兵法》及其应用《三国演义》。“兵者诡道也”“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在地球人与三体人的较量中,都有极其充分的展现。那绝非“零道德”,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不道德”,用中国人的话说,是“谋略”。

 

不过《三体》的中国经验的重头显然并不在古代,而是当代。无论是政治运动、核威慑崇拜、信仰真空、思想钢印、科学邪教、怪力乱神、失信社会、互害文化……这些充斥于当下社会的恐慌符号,都是《三体》情节推动的要素,也是《三体》宇宙观的给养。

 

《三体》的第一部就从文革这场政治运动开始。书中把三体人引狼入室的始作俑者叶文洁,本是一个搞天体物理研究的高知青年,一场毁天灭地的政治运动后,她失去了物理学家父亲,母亲精神错乱,她在兵团帮人反遭陷害,差点死在看守所中。阴差阳错进入红岸工程后,她对人类本质的极度悲观导致她选择与三体人联络,信仰三体人,并最终成为三体人在人间的代言人……

 

 

与叶文洁这个地地道道的经历了中国式苦难的中国女子相比,三体人时刻被“乱纪元”中断的文明也离不开中国式“乱-治”历史不断循环的动荡体验。为应付这种不时袭来的动荡体验,每一个国人都有本能的储蓄习惯和逃离计划,而三体人的本能则是“脱水——”。

 

《三体》第二部的核心命题是面壁计划。那些被选出来代表顶级地球智慧的面壁者,他们展示的人类思维图景却都非常可怕,带着国人熟悉的极权主义气息。比如说有一个计划是要给人类打上失败主义的思想钢印,另一个计划以毁灭地球来要挟三体人,还有一个计划是把人类舰队量子化(也就是牺牲这支舰队,让变成量子鬼魂的军队去跟三体人作战)。

 

最终面壁成功的罗辑,他的方案是帮助地球建立了与三体星之间的“核威慑”——以向全宇宙广播三体星系的位置为要挟,迫使三体人停止入侵地球。对“威慑平衡”的推崇,很难说不是出生于冷战年代的刘慈欣难以摆脱的“思想钢印”。

 

在《三体》第三部中,有关威慑纪元和威慑后,是如影随形的中日关系体验。比如三体人对地球文化的学习和模仿,以及负责与地球人沟通的“智子”,带着浓重的日本文化气息。他们的美丽而冷酷,“养不熟”的侵略野心,都是国人心中对日本挥之不去的烙印。

 

正是这些浓郁的中国经验,而非奇诡的硬科幻想象力,造就了《三体》的空前成功。因为在此之前,刘慈欣曾经写过很多纯粹而瑰丽的短篇硬科幻小说,都只能获得小众的支持。

 

《三体》用中国经验解释了宇宙,提供了中国式的危机解决方案,前所未有地代表了中国的科技意识形态。在此之前,从没有一部文学作品,对中国经验的未来恐惧了解如此之深,并能如此深切地成为了解中国思维的最佳文学作品。

 

当然,与成功相伴的是,它很难不带着地域性的偏狭。

 

 

二、文明程度限制了对外星文明的想象力

 

 

尽管刘慈欣是第一个提出“宇宙社会学”概念的作家,但他远非关注跨入星空的人类(智能)的伦理变化的第一人。

 

阿瑟·克拉克1968年出版的著名的《2001太空漫游》,其实早已经提出“星童”这个概念,最早定义了跨入宇宙的人类。

 

在一艘名为发现号的宇宙飞船上,一个产生了意识的计算机哈儿,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杀死了飞船中的船员,幸存者戴维·鲍曼经过智斗重新控制了飞船,并解除了哈儿的自主意识。

 

这个情节非常经典地呈现了跨入太空中的人类在孤独中面临的伦理变化。阿瑟·克拉克对这种伦理变化的思考比《三体》更深刻。在太空中,每一个智能个体都是一个孤岛,而非刘慈欣笔下的以一艘星舰或一艘飞船为单位的孤岛。

 

 

戴维·鲍曼夺回飞船的控制权后,独自执行地球指挥部的命令,来到土星侦查一个首次发现的地外文明的秘密,被“星之门”捕获,融入更高的文明之中,成为“星童”。

 

阿瑟·克拉克充满神往地说,“他已经摆脱了原本人类思考时间的局限……他知道自己第一次体会到了永恒的意味……他想起他再也不会孤独……在他第一次蹒跚学步,需要指引的时候,指引已经在那里了。”

 

阿瑟·克拉克在《2001太空漫游》中书写的是一段跨越300万年长度的宇宙文明史,其中的宇宙也像《三体》中的宇宙一样,是被动过的宇宙,但是,和《三体》不同的是,《漫游》中的宇宙是有“神”的宇宙。所谓“神”,是进化到老子所说的“道”的程度的智能和文明。这样的文明,已经远远超越了生存的困境(刘慈欣所谓宇宙社会学第一公理),进入更高的存在境界。

 

《三体》的宇宙,则是无神论者的宇宙。那些所谓更高程度的外星文明,都无一摆脱生存困境,他们各自守着自己的文明孤岛,时刻警惕着来自外星文明的威胁。他们消除威胁的手段也简单粗暴,缺乏更高文明的色彩,更像掌握了新式武器的流氓国家,一片“二向箔”,把太阳系平面化的同时,也最终把宇宙连同自己的文明一起二维化消灭重启。他们甚至连“威慑共存”的最差共存手段也不屑使用,就这么漫不经心地葬送了宇宙。

 

 

假如遍布宇宙的高级文明就是这样的水平,还不如倾向于相信,地球人类才是宇宙文明的最高等级。

 

从这个角度看,《三体》其实是地球文明中心主义者,它宁愿死守地球文明漂流到宇宙之外自成一个小小宇宙,也不愿承认星空文明是可以触碰并融入的。

 

说到这里,很难不吐槽一下国民圣母程心逃离到宇宙之外的那一个小宇宙。这简直绝佳地寓言了“早发早移”的狂潮。我和我的小宇宙安全了,管它什么操蛋的大宇宙呢!不过,正如《三体》结尾的宇宙告急:再大的宇宙也承受不了蚂蚁搬家般的小宇宙物质流失呢。为了宇宙的顺利重启,你回来吗?

 

言归正传。为什么打着深深的中国经验烙印的《三体》会秉持这样一种充满被迫害妄想的黑暗宇宙观呢?正如我们在生活中常见的,长期积贫、积弱且闭塞的环境中走出的人,在发达开放的城市中更容易感到恐惧。并不是开放的城市比闭塞的环境更危险,在开放的环境中,文明通过规则与合作维系,显然更强大和包容。但是,对闭塞环境出来的人来说,他长期依靠个人能力和关系生存,并未掌握合作的规则与思维,很难消除内心由衷的恐惧。

 

一个人所处的文明程度,限制了他对外界文明的想象力。

 

同样的,在外交规则清晰的国际环境下,社会发展相对封闭的小国弱国更容易对域外文明发布极端看法采取极端手段,而这种情况很少在发达程度较高的大国强国身上发生。因为除了军事威胁和恐怖威胁以外,发达国家处理纷争的手段显然更多。一个国家所处的文明程度,也决定了它对域外文明的想象力。

 

以此类推,星际文明虽然尺度更大,也很难超越这个逻辑。否则,宇宙如何自洽?一个智慧更高却更野蛮的文明,是我无法想象的。它可能在某个特殊历史时期偶然发生,却不可能成为宇宙历史发展的必然。

 

2001太空漫游中高阶宇宙文明建立的“星之门”

 

在我看来,文明进步的标志之一就是人(智能)与人(智能)之间的合作越来越广、共存规则越来越清晰、包容度越来越高、越来越平等。在十八世纪,中国皇帝乾隆还曾经要求英王来拜见自己,浑然不知蛮夷外邦的文明进化,正在超出曾经的中华帝国;20世纪初,慈禧老太太已经躲在深宫中恐惧着那些希望与中国通商获得利益的八国,以为那是洪水猛兽。现在,国与国之间通过成熟的外交体系、通商体系与规则建立关系,很难再有一国首脑不得不在恐惧中跪拜或希望被跪拜另一国首脑的事情发生。

 

对于人类一直仰望的星空,我深信,那其中包含着永远值得追索的至善,而不是让人恐惧地低下头去。

 

 

三、结语:关于对互联网界影响至深的“降维打击”

 

王壬的“水滴”

 

最后,谈一谈《三体》对互联网界影响至深的“降维打击”。

 

在《三体》中,降维打击是指高阶文明对低阶文明发起的以减少空间维度造成绝对文明杀伤的攻击。比如太阳系是三维空间,高阶文明“歌者”们为了避免地球文明的威胁,直接向太阳系发出“二向箔”,令太阳系从三维空间变成二维平面。

 

自从《三体》被中国互联网界高度推崇,“降维打击”也被运营者奉为圭臬。

 

最初,在与实体店的鏖战阶段,降维打击是通过不设实体店面、无须地域限制、点对点送货减少顾客交通成本等手段减少运营维度与成本,与实体店争夺用户。

 

后来,“降维打击”发展到取消收费维度,比如以前用户需要花钱购买杀毒软件,360来了以后,直接把收费这个环节免了,搞“免费”午餐,让一众杀毒软件公司傻了眼。

 

为了争夺用户,这些年互联网界的降维打击更多瞄准的是业内同行。从打车、送餐、到共享单车,几乎每一项热门应用推出后,都会有无数同类应用一窝蜂涌上,技术上大同小异,竞争的手段无非发钱抢用户、发钱抢内容、发钱抢抢抢。

 

就在不久前,某团在上海推打车业务,毫无新意地又采取了准“降维打击”的方式,也就是直接向用户和司机双向补贴发钱,抢夺用户。

 

这种手段,说好听点是“降维打击”,说难听点不就是倾销和恶性竞争吗?用户虽然短期可以获利,但是长期来看,免费的午餐不好吃。硝烟褪去,形成新的垄断后,用户付出的代价只能更大。而资本的创新推动价值则在这种以倾销为常规手段的方式中被无意义消耗。我很好奇的是,为什么这样明显的倾销行为在国内很少受到惩处。

 

不过,包括免费在内,上述所有这些降维打击,都不如李彦宏公开支持的“隐私换便利”这种想法乃至做法更绝,等于直接把用户扁平化,成为可利用可销售的数据。这种降维打击可以称为是绝对二维化的降维打击,连用户这个维度都被直接干掉了,变成自己的私有财产。

 

事实上,李彦宏虽然因为说了一句“隐私换便利”的大实话让被代言的中国人群情激愤,他绝不是这么干的唯一一个互联网大佬。甚至,比起那些只做不说的人,他还算好的。起码,他让互联网界的这个潜规则放到了明处,让用户开始明白,在享受过那么多所谓降维打击的“红利”之后,降维打击终于来到自己身上,轮到自己被卖数钱了。用户们现在还可以不答应,还可以选择让那些把隐私当私有财产的人受死——正如扎克伯格及其脸书正在经受的酷刑。

 

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那些一头扎进人工智能领域,并明确否认人工智能可能会对人类的未来产生不良影响的科技界精英,似乎对待用户隐私也更加随意一些。比如李彦宏,比如扎克伯格。或许,在长期埋头数据的生涯里,他们需要抬起头看看人类。

 

脸书在主流报刊上的道歉广告

 

正如一个智慧更高却更野蛮的文明是宇宙间匪夷所思的存在,一个智慧更高却行径野蛮粗鄙不关心人类的科技行业也是匪夷所思的。这样的生态,终将被更高级更人性的科技文明与商业文明取代。

 

那些拿《三体》和刘慈欣做挡箭牌的所谓科技人士,其实,是时候承认了,这并不高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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