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科幻中进行思想实验?
主题:思想实验操作说明:用科幻放大欲望
本期讲的是关于欲望的主题,它是人类各种故事的基本主题之一。
这个主题看起来不是很常见,但其实很广泛,它在各种民间故事、童话、寓言等原型中都会出现。
欲望这个概念常常伴随着某种负面的,悲剧性的意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出于常识或道德性的倾向考虑,它就像孔子说的敬鬼神而远之的东西,既不能轻易否定存在,又不能过于强调它在人生和世界运作中的作用。当它真正出现成为故事主题时,往往意味着悲剧的发展。
在科幻中,欲望主题常常以什么形式存在?
那就是科幻故事常见而重要的一个变体:思想实验。
一
许多人都认为科幻是一种“思想实验”。你很难在学术领域去描述这个词汇,因为很难从清晰的学术上去定义,但是大多数人会认同这个描述。什么是实验?只要你上过中学,得到过基本的教育,就应该了解实验的意义、基本情景和相关概念。实验有各种规则、条件和限制,实验有可能出现多种结果:预料中的结果,预料外的结果,或者没有任何结果。
很多人觉得做实验跟阅读科幻小说的过程有很强的相似性,所以我们喜欢用“思想实验”这个概念去描述科幻,从读者和接受的角度去理解这件事情。
在思想实验中,我们进行的不是物质层面的操作,不是加热物品、通电,小球撞击,或者用凸透镜凹透镜去操作光线。我们的对象,是思想、概念、一些纯粹想法的可能性,那些非常抽象的东西。
这种想象的能力,在人类历史上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它是一个现代的概念,跟日常瞎想不一样。它是系统的,深刻的,在古代属于哲人,是有钱有闲人群的专利,在现代,这个能力被大大泛化了,思想实验成了人人都有能力做并且有兴趣做的东西,它便宜而有趣。
在这个过程中,思想实验跟基本的故事主题原型嫁接在了一起,二者间有天然的关联感。
有的故事原型里,欲望是好的,比如对知识的好奇心,但好奇心在一些故事里是不好的,比如潘多拉魔盒的故事。在更多故事中,欲望是不好的东西,比如贪欲,嫉妒等,它们在这个思想实验室中被放大,扭曲。
科幻是一个很有用的工具,让你进行各种思想实验,许多欲望在现实中是不可能按照科幻故事里的情景出现的。比如操控别人的欲望,在现实中,你在这方面做到极致,也就最多是一个皇帝,即使如此,这种能力还是被现实条件限制住的,你可能知人知面不知心,被人所欺骗和辜负。而在科幻中,关于操纵他人,有着更多的可能性情景。
在科幻小说这个思想实验中,我们想要达到怎样的效果,实现哪些有趣的现象?就像小学的时候,大家都做过用碘酒检验淀粉的实验,从家里带来土豆黄瓜等食物,把碘酒滴在上边,好奇地观察会出现什么事,阅读科幻小说时,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去分析和检验人类的各种欲望。
二
我们用杰克·威廉森的《无所事事》(另一个译名叫《袖手旁观》)举个例子。
杰克·威廉森是一位老资格的科幻作家,活过并创作了一个世纪,是一位科幻大师,在他漫长的创作生涯中创作过各种风格的作品,今天这个例子是他在上世纪40年代这个阶段的作品。
这个故事的风格非常质朴和平常,没有巧妙的叙事性技巧埋伏,没有跟现实某个具体科学领域的强相关性,也没有给人印象深刻的独特的人物形象和台词。
但是,它有一个颠覆性的思想实验的展示过程,沿着正常的、普通人的动机诉求,把人类推到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废物一样的状态中。作者巧妙地控制了实验过程,让这个不自然的过程显得自然而符合常理。
这个思想实验中,人类和环境、技术的关系是:只要我们想要,通过科学技术就能够真的找到和实现自己的欲望。这个设定,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很多我们想要的东西还无法实现,比如可控核聚变。
小说里,人类的行动是由普通欲望驱动的,比如省事的欲望。人们考虑的是自己的生意,是否会受到影响和变化。这个故事里,并不以科学家人物为核心关注点,因为科学家关注的并不是普通人眼中科技跟人性的关系,人类会沦为什么样的普遍下场。科学家的思维方式不是普通人,所以他的实验室规则跟普通人是不同的,他有不同于常人的另一套叙事规则,比如科学家如何像潘多拉一样打开魔盒,又如何牺牲自己去关上魔盒,这个故事的实验性就弱了很多。它讲述的是另一个原型,一个关于英雄自我认知和牺牲故事。
威廉森的这个故事,是一个古老的,关于道德的叙事模式:你有一个欲望,如果它被不正确地满足了,会受到什么惩罚。这个叙事模式,对于人的特殊性要求很低,只要是普通人就可以,不需要有复杂的人设和英雄感。人们应当遵守普通规则,只有英雄才可以不遵守规则,而所有人都遵守的规则,才是实验室的规则逻辑。
故事里,遵循着普通规则的人类,被一步步推到了无可挽回的,对于他们的欲望进行惩罚的结局中。被惩罚的并不是这个老人,而是以主人公为代表的所有人。这种成败,不是某一个英雄能够挽回的。这位老科学家身上体现的是一种责任,是一个扁平的传统科学家的设计,这不是普通的人类欲望,责任也不一定会带来惩罚。
哪些是基本的,所有人的欲望?举个例子:“活下去”。当然,活下去也有很多变体,如果你想要永生,这就超越了正常人的欲望。所以这个欲望越普通越好。
如果有这样一个主题:活着本身就是对文明的阻碍。你把它写好了,让它能成立,它带来的震撼,就会远远超出一个关于想要永生的人对社会造成破坏,得到惩罚的故事。因为后者是一个因为超越常识而被惩罚的故事,大家会觉得这很正常,他是活该,这个思想实验的价值很低,你只是证明了一个人人都知道的结论。
在科幻故事里,你要放大的不是那种极端、变态的欲望,因为它已经很特殊了,没有必要再用科幻放大。科幻的作用,在于可以把那些看似普通、正常、合理的日常欲望放大。威廉森的这个故事里,人们只是想要偷一点懒,做事更轻松一些,然而却逐渐被推向了深渊。
极其普通的欲望,却通向了可怕的结果,这才是科幻的价值。
三
我们再来看另一篇作品,威廉·特恩的《布鲁克林工程》。
这篇小说是很多原型的象征和缩写,你第一眼会觉得它是一个政治讽刺小说,但是细看会发现政治只是最上层的东西,其下边有许多能够发挥科幻优势的层面。
这个故事前边做了大量铺垫,后边进入高潮后,每一段中,屋子的场景和人的形态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其中的人物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载入科幻历史的经典段落。它用很短的篇幅,给你展示了满足科幻欲望过程中的荒谬,和荒谬之下悲剧性的东西。他们对于科技有着病态般的欲望,他们真的实现时间旅行了吗?实现了,但是付出了代价,时间线被完全改变了,人类变成了史莱姆一样的东西。这个欲望实现和付出代价的过程,不需要做任何解释,仅仅是展示了出来。这个故事最大的悲剧不在于付出了代价,而在于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付出了代价。
如果你要展示某个欲望的后果,就一定要展示最为重要的,颠覆性的后果。这个悲剧故事本身的内容里,并没有太多值得被毁灭的东西,比如人类的傲慢自大,官僚体制等,这些东西是被讽刺被否定的,它们的毁灭不是悲剧,因为它们不是人类生存基本的东西。这个故事的悲剧性在于,被毁灭的是故事之外的东西,是人类的历史和存在方式,故事中的人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种毁灭发生在作者和读者达成的共识之中。
四
哈里·哈里森的《亚实基伦街上》(旧译名为《阿什克伦村落》)是关于基本伦理和宗教信仰问题的,我们不用在意其中的宗教成分,只需要关注其中,这个思想实验如何产生新的变形,如何提炼出基本的欲望,把欲望极端化并描述出来,以及欲望的悲剧性结局在哪里。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群没有“原罪”的外星人的故事,它们对于人类的许多基本概念并没有想法。人们想要给他们“好”的观念,但每个人认为的“好”都是不一样的,因为人类所认为的“坏”也是不一样的。这也是一种人类基本欲望:想要简化一切的欲望。人类是笨拙的,为了能够快速处理信息,理解世界和进行沟通,就必须要简化,于是二元论是不可避免的,必须分出好和坏,善和恶,对和错,因为简化能带来效率,能让人们面对问题迅速做出判断,付出行动,而效率高的人们往往会获得优势。
这个故事里,西方人被默认,人人都理解“原罪”这个概念,用它处理日常的伦理道德,什么事是能做和不能做的,为了让读者理解,这个概念并非是必然而然的,作者引入了外星人,这个群体没有“原罪”的概念,其实这个群体也可以用人工智能来代替。人们想要教给外星人“好”,却因为理解的不同,出现了糟糕的结果。
我们在科幻创作中,一定要找到对于欲望的,特别让人难受、有冲击性的惩罚。关于宗教中的基本善恶概念是许多西方人最为日常和共识性的内容,这个故事中,让读者们意识到他们日常中建立的“善”的概念,其实来自特定宗教历史经验中“恶”的一面,并把它挖掘了出来,去注意到了平时不会注意到的东西。
五
今天我们谈论的是关于欲望的主题。我们在生活中有一些非常基本的诉求,会通过日常的努力去满足这些欲求,然后发现出了问题。我们需要非常小心地去选取,这个日常欲望是否值得放到思想实验室里去放大,进行极端化思考。是否会产生新的满足方式?会带来什么新的代价?当不想得到的结果出现,和出发点对比,是否会产生某种报复感,宿命感和轮回感?
今天我们讲述了一个新的故事模式,它的适用范围非常广。你也可以讲一个日常的,不怎么科幻的伦理故事,例如有人可以用特殊的方式满足别人的欲望,看似好事,却一步步走向坏事,这就是《神奇女侠1984》的故事,它的原型感非常强,但是写成了一个80年代国际背景的科幻故事。金·凯瑞的许多喜剧电影,比如《冒牌天神》也都是这种模式,一个人因为各种科幻或奇幻的原因,得到了某种能力或者宝物去实现欲望,制造出各种笑料和意想不到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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