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阅思录

电影《流浪地球》热映后，我便产生了阅读《三体》的强烈冲动。人一旦产生做某事的冲动，就跟动物发情一样，整日被荷尔蒙催逼着，饥饥喘喘如牛，焦燥不安，既憧憬又担忧。于是我趁着工作间歇，一口气囫囵吞枣地读完了整整三部书（当然是电子版，对不起了大刘的版税）。

一般而言，从发情至孕育是需要点时间的，不过作为一名文科生，顶着被物理学定理戏弄的巨大风险和可能屈辱，竟能在短时间内读完了这百万言，这实在是一个值得点赞的奇迹。所以，即刻分娩是不可避免的，思考粗陋也是再所难免的，一吐为快也是可以理解的。

 

以下是我个人的一点浅见：

 

偏重古典范式

 

翻开《三体》这本书，扑面而来的感觉是，这本书我曾见过的！多少有点宝黛初见“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的似曾相识感。很奇怪吧。这不是玩笑，更不是拿《红楼梦》附庸风雅。因为刘慈欣的写作范式是古典的，直白一点说就是《三体》的语言风格和编排方式，是我们小时候看到的文学名著（国内的或国外）的风格和方式。

比如，偏重心理描摩，喜欢用大段景物描写来烘托人物的心理活动，特别是后两部有关罗辑和程心的部分尤其如此；铺垫比较冗长，初读让人有点烦，读罢回首却顿生“风景这边独好”的喜极而泣，每当我想起《三体》故事竟缘起文革特殊年代的疯狂工程，就不禁莞尔一笑，消弭了最初铺垫冗长的不满；比较注重故事的价值观构建，故事中宇宙各文明间的黑暗森林法则和地球文明内部的人性善恶博弈都让人心灵震撼，等等。

这是古典美女笑不露齿纱面蹙眉的表达方式。而现代我们看到的长篇小说，比如网络文学，更青睐电影化写作，节奏比较快，画面代入感强，无论多复杂的故事其叙述方式几乎是一样的，就是单刀直入，急急挠挠要抓住读者的心，来一场暴风骤雨般的肌肤相亲，也就是挣扎着朝着商业成功的路上顶礼膜拜前进再前进。

《三体》总让人想起小时候读到的一些书。至于写作方式的孰优孰劣，只能留时间来检验了。

 

 

 

硬核知识泛滥

 

时下《三体》热的兴起和实体书籍的洛阳纸贵绝不是偶然的（这可以从电子版本价格不扉和笔者两次在本地新华书店欲购全套三本书不可得略见一般）。大约十几年前，第一本《三体》实体书甫一出版，就激起了网络空间众声喧哗波澜一片，有关三体星系模型的测算和猜想，甚至让部分科幻迷陷入“众人独醉我独醒”的疯狂中，不过也远未达到让读者服膺于心推之为凭一已之力将中国科幻拉抬到世界水平的江湖地位。

我因为天体物理知识较弱，算是起个大早趁个晚集，原本想先睹为快如饕餮，却如牛反刍迟迟不得其门而入，一时给某涯论坛的烧脑思辨惊得花容失色向隅而泣。为了强基础补短板提能力，这次我刀刃向内白抓好自身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瞒着媳妇咬牙买了全套四本《趣味物理：漫步平等宇宙》（不好意思是电子版的????），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遍量子力学、广义相对论、狭义相对论知识。

不过，待到将军入梦时，依旧惊起五更寒。真正阅读时这点临时拜佛脚补来的知识，在物理硬核面前不堪一击，不被撞成认知型腰间盘突出算是万幸了。知识储备远水不解近渴就发挥想象力吧，可别介，容易被困死在量子物理学的沙滩上。

俯拾皆是硬核，光速飞行中沦海桑田咋回事？高维降为低维厚度为零咋回事？曲率驱动一日万光年咋回事？幸亏是小说，如果是真实世界，这要急煞多少文科生啊，还不是全留在地球上给一维折叠变成标本了。

赶快学理吧，我心底陡生出一个念头，急欲告诉未满二周岁的女儿。所以，《三体》的成功，某种意义上也是物理学宣传上的成功，物理规律上的自洽未必让人动心，物理故事渲染成功了才是真爱，让人从有一点动心到为“爱”疯狂。

在想，中国物理界是否考虑给大刘颁个什么特别突出贡献奖。

 

 

浪漫主义底子

 

如果说，物理硬核知识的泛滥成灾，让这部科幻小说成功从逻辑上自洽转身到故事叙述上的大获全胜；那么根植并贯穿全书的浪漫主义软核才是俘获众多读者特别是女读者芳心、达到构建三体亚文化圈子认同境界的王道。

当我读到，面壁人罗辑和妻子庄颜在北欧没羞没臊的自由田园生活时，并没有过多去谴责或嘲笑罗辑的惶恐、无所适从和不负责任，反而沉醉于大段大段脱离科幻色彩的具有纯文学特质的如《瓦尔登湖》带来的静谧思远的生命体验中；身患重疾生命垂危的云天明先是送给程心一颗星星（ＤＸ3609），接着又送小宇宙，除了让我对大刘奔腾咆哮脑洞大开的想象力有那么一点点忍俊不禁外（他把地球上热恋男女情诗里的异想天开，用一种书中自洽逻辑圆满实现了，并且基本没有产生剧情设计事故），没有让我觉得多么天文夜潭多么不可思议多么疯颠荒唐，以至于产生“笑场”停顿的阅读事故，这都是因为这种放大的浪漫主义底子，让作品有一种厚实的生命与人性的烟火气息，由宇宙到人间世，人类由思考而来的浪漫主义情感基础，才是文明不断创新和进步的重要精神动力。

宇宙再大，假如无爱和浪漫，注定是清冷因而称不上宜居的。所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大概如此吧。反观三体人从漫长的征服地球人的文明进化中，逐渐接受了地球文明有关民主自由爱包容等人文精神，何尝不是一种更高维度上更大格局上更深层面上的浪漫主义。

所以，当你读了《三体》，有时莫名在心里或外在滴下眼泪，不必自责庸人多情长思缱绻。因为这种浪漫到了极致，比琼瑶海岩的故事大，比网络空间泛滥的玄幻奇幻科幻修真小说感情真，穿越千百年来人类最深沉最真挚的念想在这里，人类对宇宙洪荒不改初衷的想象思考在这里。

 

 

宏大故事构图

 

对于普通人，我们所知大略的煌煌世界史，不同文明之间交流碰撞，在历史坐标上勃兴忽亡，就足以让生于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人类，一次又一次不自觉地感叹历史的宏大叙事如此激动人心又如此让人自轻自贱。浪漫主义背后是人生不过百年飘如陌上尘的深沉的悲观主义在挣扎。

不过，这一切和《三体》构建的世界观相比，和人类遭遇黑暗森林法则时无可挽回的悲凉宿命相比，可不止是小巫见大巫的差距，宇宙在降维归零中重生涅槃才是大宿命大结局大悲观，而渺渺人类不过作沙画嬉戏玩耍的孩童罢了。

把前沿物理学家念兹在兹由大爆炸、奇点、黑洞、光速飞行等量子物理世界四梁八柱理论构筑的浩渺宇宙图景，填充不同等级生命文明想象，涂抹文明和野蛮分合斗争视界，《三体》小说的讲述方式算是比较成功的一个案例。所以，当你读完合上《三体》这部书，忽然产生仰望星空的冲动并不奇怪，在仰望星空中为人类悲惨命运扼腕痛惜并不奇怪，甚至生出地球不过如此人生有何意义的沮丧情绪也并不奇怪。因为《三体》所构建的世界我们无法窥其全貌，所创设的世界观诡谲奇险我们无法通透领悟，甚至作者刘慈欣也不能。

不过，这并不表示人类无所作为，只能认作蝼蚁命运任人践踏。毕竟“光年”这个宇宙距离单位，也不过是在时间尺度“年”上加了个物理意义丰富的“光”字而已，这就是有涯人类面对无垠宇宙的一种生存方式。

 

 

 

价值判断多维

 

《三体》写作范式是偏重古典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书中价值判断方式也是古典的，首先它创设的不是一个非白即黑的二元价值观，也不完全是民主自由人权平等共和这些现代政治文明伦理简单加权平均而衍生的多元价值观，它在价值判断上的复杂和争议即使放在后现代主义的维度上也是空前的。

且不说宇宙不同文明间相望相杀的黑暗生存状态就足以让读者在价值判断坐标上陷入的痛苦颠狂绝望境地，也不必纠结叶文洁、罗辑、程心这几个主要人物的复杂人设在《三体》人类史上投射的斑斑血泪和熠熠光彩，单是书中太空舰队受到三体攻击后败逃外太空一段，就刻意把这种人类价值判断上的分野和混乱作了充分揭露，让读者在阅读的同时陷入深深思考和矛盾摇摆中。

危难时刻以在外太空保留地球文明火种的借口，采取杀戮同类的方式获取生存资源，地球人在成为宇宙人后难道可以不管不顾道德伦理吗？这是书中多数地球人基于道德和法律双重谴责！之后地球法庭对这些杀害同类者的审判，尽管姗姗来迟，过程也充满阴谋算计（这些短暂成为宇宙人的地球人是被骗回来的）和巨大争议，但总算坚守了人类文明的底线（也可以说是作者对现实伦理道德的妥协）。

在《三体》故事中我们几乎不能找到一个近乎完美的人设，每一个人都做出选择，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每一个人似乎都要为即将到来的命运承担一份责任，每一个人都是所在时代的悲剧制造者。

 

 

 

 

说不尽的三体

 

《三体》中程心女士的每一次选择几乎都得到一个最差的结局，但纵使推倒重来再选一次，这个最差结局还是难以改变，正如霍金生前的警告、《三体》小说呈现的可怕命运都无法阻止人类探索未知太空的蓬勃热情和不懈努力。

我不认为这是宿命，因为人类的全部感情和理智就在那里，警告和猜测与否，都会一直在那里。究竟程心女士多带的15公斤质量是否导致宇宙无法归零，从而实质上阻挡了新宇宙的诞生，要回答这个终极拷问，读者只能期盼思想暂时“冬眠”，不然，真得头大到整夜不眠了。

这可就真成为夙兴夜寐读《三体》，成为阅读品茗人生中一段可笑可乐插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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