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面壁者 第5部分
史强把罗辑带到了一辆车前,拉开车门让他进去。罗辑坐下后发现,这车虽然内部很宽敞,但车窗小得不正常,从窗的边缘可以看到厚厚的车壳。这是一辆加固型的车,窄小的车窗玻璃透明度很差,可能也是防弹的。车门半开着,罗辑能听到史强和年轻人的对话。
史队,刚才他们来电话,说沿路又摸了一遍,所有警戒位也布置好了。沿路情况太复杂,这事儿本来也只能粗着过几遍,很难让人放下心来。警戒位的布置。就按我说的,要换位思考,你要是那边的,打算猫在哪儿?武警这方面的专家多咨询一些哦,交接的事怎么安排?他们没说。史强的声音高了起来:你***的犯混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没落实!史队,照上级的意思,好像我们得一直跟着。跟一辈子都行,但到那边肯定是有交接的,责任分段儿必须明确!这得有条线,咔!之前出事儿责任在我们,之后责任就在他们了。他们没说年轻人似乎很为难。
郑啊,我知道你就是***的有自卑感,常伟思高升了,他以前的那些手下看咱们更是眼睛长在天灵盖儿上了,不过咱们自个儿应该看得起自个儿。他们算什么?有谁对他们开过一枪,他们又对谁开过一枪?上次大行动,看那帮人儿,什么高级玩意儿都用上了。跟耍杂技似的,连预警机都出来了,可聚会地点的最后定位还不是靠我们?这就为我们争来了地位郑啊,我把你们几个调过来是费了口舌的,也不知是不是害了你们。史队,你别这么说。这是乱世,乱世懂吗?人心可真是不古了,大家都把晦气事儿往别人身上推,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跟你扯这些是我不放心,我还能待多久?以后这一摊子怕都放到体那儿了。史队,你的病可得快考虑,上级不是安排你冬眠了吗?得把事儿都安排好了吧,家里的,工作上的,就你们这样儿我能放心吗?我们你尽管放心,你这病真的不能拖了,今儿早上你牙出血又止不往了。没事儿,我命大,这你是知道的,冲我开的枪,臭火的就有三次。这时,大厅一侧的车辆已经开始鱼贯而出,史强钻进车里关上车门,当相邻的车开走后,这辆车也开动了。史强拉上了两边的窗帘,车内有一块不透明的挡板,把后半部分与驾驶室隔开,这样罗辑就完全看不到车外的情况了。一路上,史强的步话机叽叽哇哇响个不停,但罗辑听不清在说什么,史强不时简单地回应一句。
车开后不久,罗辑对史强说:事情比你说的要复杂。是啊。现在什么都变得复杂了。史强敷衍道,仍把注意力集中到步话机上,一路上两人再也没有说话。
路似乎很顺,车子连一次减速都没有,行驶了大约一小时后停了下来。
史强下车后示意罗辑待在车内,然后关上了车门。这时罗辑听到一阵轰鸣声,似乎来自车顶上方。几分钟后,史强拉开车门让罗辑下车。一出去,罗辑立刻知道他们是在一个机场,刚才听到的轰鸣变得震耳了。他抬头看看,发现这声音来自悬停在上方的两架直升机,它们的机首分别对着不同的方向,似乎在监视着这片空旷的区域。罗辑面前是一架大飞机,像是客机,但在他能看到的部分。罗辑找不到航空公司的标志。车门前就是一架登机梯,史强和罗辑沿着它登上飞机,在进入舱门前。罗辑回头看了一眼,首先看到的是远处停机坪上的一排整齐的战斗机,他由此知道这里不是民用机场。把目光移到近处,他发现同来的十几辆车和车上下来的士兵已在这架飞机周围围成了一个大圈。夕阳西下,飞机在前方的跑道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像一个大惊叹号。
罗辑和史强进入机舱,有三名穿着黑色西装的人迎接他们,带着他们走过前舱,这里空无一人,看上去是客机的样子,有四排空空的座椅。但当进入中舱后,罗辑看到这里有一间相当宽敞的办公室,还有一个套间,透过半开的门,罗辑看到那是一间卧室。这里的陈设都很普通,干净整洁,如果不是看到沙发和椅子上的绿色安全带,感觉不到是在飞机上。罗辑知道,像这样的专机,国内可能没有几架。
带他们进来的三人中,两人径直穿过另一个门向尾舱去了,留下的最年轻的那位说:请你们随便坐,但一定要系好安全带,千万要注意,不只是在起飞降落时,全程都要系安全带,睡觉时也要把床上的安全睡袋扣好;不要在外面放不固定的小物品;尽量不要离开座位或床,如果需要起来活动,请一定先通知机长。
这样的按钮就是送话器开关,座位和床边都有,按下后就能通话。有什么其他需要,也可以通过它呼叫我们。罗辑疑惑地看看史强,后者解释说:这飞机有可能做特技飞行。那人点点头,是的,有事请叫我,叫小张就行,起飞后我会给你们送晚饭的。小张走后,罗辑和史强坐到沙发上,各自系好安全带。罗辑四下看看,除了窗子是圆的,有窗的那面墙有些弧度外,一切都是那么普通和熟悉,以至于他们俩系着安全带坐在这问普通办公室里感觉怪怪的。但很快引擎的轰鸣和微微的震动提醒他们是在一架飞机上,飞机正在向起飞跑道滑行,几分钟后,随着引擎声音的变化,超重使两人陷进沙发中。来自地面的震动消失后,办公室的地板在他们面前倾斜了。随着飞机的上升,在地面已经落下去的夕阳又把一束光从舷窗投进来,就在十分钟前,同一个太阳也把今天的最后一束夕照投进章北海父亲的病房中。
当罗辑所乘的飞机飞越海岸时,在他一万米的下方,吴岳和章北海再次注视着建造中的唐号。在以前和以后所有的时间里,这是罗辑距这两位军人最近的一次。
像上次一样,唐号巨大的船体笼罩在刚刚降临的暮色中,船壳中国科上的焊花似乎不像上次那么密了,照在上面的灯光也暗了许多。而这时,吴岳和章北海已经不属于海军了。
听说,总装备部已经决定停止唐号工程了。章北海说。
这与我们还有关系吗?吴岳冷漠地回答,目光从唐号上移开,遥望着西天残存的那一抹晚霞。
自从进入太空军后,你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你应该知道原因吧,你总是能轻易看到我的思想,有时候看得比我还透彻,经你提醒,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的是什么。章北海转身直视着吴岳:对于投身于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你感到悲哀。
你很羡慕最后的那一代太空军,在年轻时就能战斗到最后,与舰队一起埋葬在太空。但把一生的心血耗尽在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事业上,对你来说确实很难。有什么要劝我的吗?没有,技术崇拜和技术制胜论在你的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我早就知道改变不了体,只能尽力降低这种思想对工作造成的损害。另外,对这场战争,我并不认为人类的胜利是不可能的。吴岳这时放下了冷漠的面具,迎接着章北海的目光:北海,你以前曾经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你反对建造唐号,曾经多次在正式场合对建立远洋海军的理念提出过质疑,认为它与国力不相符,你认为我们的海上力量应该在近海随时处于岸基火力的支援和保护之下,这种想法被少壮派们骂为乌龟战略,但你一直坚持那么现在,你对这场星际战争的必胜信念是从哪儿来的,你真的认为小木船能击沉航空母舰?建国初期,刚刚成立的海军用木船击沉过国民党的驱逐舰;更早些,我军也有骑兵击败坦克群的战例。你不至于把这些传奇上升为正常、普适的军事理论吧。在这场战争中,地球文明不需要正常的普适的军事理论,一次例外就够了。章北海朝吴岳竖起一根手指。
吴岳露出讥讽的笑:我想听听你怎么实现这次例外?我当然不懂太空战争,但如果你把它类比为小木船对航母的话,那我认为只要有行动的胆略和必胜的信心,前者真的有可能击沉后者。木船载上一支潜水员小分队,埋伏在航母经过的航道上,当敌舰驶至一定距离时,潜水分队下水,木船驶离,当航母驶过潜水分队上方时,他们将炸弹安置在船底当然这做起来极其困难,但并非不可能。吴岳点点头,不错,有人试过的,二战中英国人为了击沉德军提尔匹兹号战列舰这么干过,只不过用的是一艘微型潜艇;上世纪八十年代,在马岛战争时期,有几个阿根廷特种兵带着磁性水雷潜人意大利。企图从水下炸沉停泊在巷口的英国军舰。不过结果你也都知道。但我们有的不止是小木船,一枚一千至两千吨级的核弹完全可以制成一两名潜水员能够在水下携带的大小,如果把它贴到航母的船底,那就不止是击沉它,最大的航母也将被炸成碎片。有时候你是很有想象力的。吴岳笑着说。
我有的是胜利的信心。章北海把目光移向唐号,远处的焊花在他的眸中映出两团小小的火焰。
吴岳也看着唐号,这一次他对她又有了新的幻象:她不再是一座被废弃的古代要塞,而是一面更远古的崖壁,壁上有许多幽深的山洞,那稀疏的焊花就是洞中摇曳的火光。
飞机起飞后,直到吃过晚饭,罗辑都没有问史强诸如去哪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类问题,如果他知道并且可以告诉自己,那他早就说了。罗辑曾有一次解开安全带走到舷窗前,想向外面看,尽管他知道天黑后看不到什么,但史强还是跟了过来,拉上了舷窗的隔板,说没什么好看的。
咱们再聊会儿,然后去睡觉,好不好?史强说,同时拿出烟来,但很快想到是在飞机上,又放了回去。
睡觉?看来要飞很长时间了?管它呢,这有床的飞机,咱们还不得好好享用一下。你们只是负责把我送到目的地,是吗?你抱怨什么,我们还得走回去呢!史强咧嘴笑笑,对自己这话很得意,看来用残醋的幽默折磨人是他的乐趣。不过他接着稍微严肃了一点,你走的这一趟,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再说也轮不着我对你说什么。放心,会有人对你把一切都交待清楚的。我猜了半天,只想出一个可能的答案。说说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一样。她应该是个普通人,那只能是她的社会或家庭关系不一般。罗辑不知道她的家庭,同前几个情人一样,就是她们说了他也不感兴趣记不往。
谁啊,哦,你那个一周情人?还是别再想她了吧,反正你不在乎。不过想也可以,照你说的,你把她的姓和脸与大人物们个个对对?罗辑在脑子里对了一阵儿,没有对上谁。
罗兄啊,你骗人在行吗?史强问,这之前罗辑发现了一个规律:他开玩笑时称自己为老弟,稍微认真时称为兄。
我需要骗谁吗?当然需要了那我就教教你怎么骗人吧,当然对此我也不在行,我的工作更偏重于防骗和揭穿骗局。这样,我给你讲讲审讯的几个基本技巧,你以后有可能用得着,到时知己知彼容易对付些。当然,只是最基本最常用的,复杂的一时也说不清。先说最文的一种,也是最简单的一种:拉单子,就是把与案子有关的问题列一个单子,单子上的问题越多越好,八竿子刚打着的全列上去,把关键要问的混在其中,然后一条一条地问,记下审讯对象的回答,然后再从头问一遍,也记下回答,必要时可以问很多遍,最后对照这几次的记录,如果对象说假话,那相应的问题每次的回答是有出入的你别看这办法简单,没有经过反侦查训练的人基本上都过不了关,对付拉单子,最可靠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史强说着不由得又掏出烟来,但想起飞机上不能抽烟后又放回去。
你问问看,这是专机,应该能抽烟的。罗辑对史强说。
史强正说到兴头上,对罗辑打断自己的话有些恼火,罗辑惊奇地看到他似乎是很认真的,要不就是这人的幽默感太强了。史强按下沙发旁边的那个红色送话器按钮问了话,小张果然回答说请便。于是两人拿出烟抽了起来。
下一个,半文半武的。你能够着烟灰缸吧,固定着的,得拔下来,好。这一招叫黑白脸。这种审讯需要多人配合,稍复杂一些。首先是黑脸出来,一般是两人以上。他们对你很凶,可能动文的也可能动武的,反正很凶。这也是有策略的,不仅仅是让你产生恐惧,更重要的是激发你的孤独感,让你感觉全世界除了想吃你的狼就再没别的了。这时白脸出来了,肯定只有一个人,而且肯定长得慈眉善目,他制止了黑脸们,说你也是一个人,有人的权利,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他?黑脸们说你走开,不要影响工作。白脸坚持,说你们真的不能这样做!黑脸们说早就知道你干不了这个,干不了走人啊!白脸用身体护住你说:我要保护他的权利,保护法律的公正!黑脸们说你等着,明天你就滚蛋了!然后气哼哼地走了。就剩你们俩时,白脸会替你擦擦汗呀血呀的,说别怕,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不管我落到什么下场,定会维护你的权利!你不想说就别说了,你有权沉默!接下来的事儿你就能想得出了,他这时成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亲的人,在他进一步的利诱下,你是不会沉默的这一招对付知识分子最管用,但与前面拉单子不同,你一旦知道了,它就失效了。当然,以上讲的一般都不单独使用,真正的审讯是一个大工程,是多种技术的综合史强眉飞色舞地说着,几乎想挣脱安全带站起来,但罗辑听着却像掉进了冰窟窿,绝望和恐惧再一次攫住了他,史强注意到了这一点,打住了话头。
好了好了,不谈审讯了,虽然这些知识你以后可能用得着,但一时也接受不了。再说我本来是教你怎么骗人的,注意一点:如果你的城府真够深,那就不能显示出任何城府来,和电影上看到的不同,真正老谋深算的人不是每天阴着脸装那副鸟样儿,他们压根儿就不显出用脑子的样儿来,看上去都挺随和挺单纯的,有人显得俗里俗气婆婆蚂妈,有人则大大咧咧没个正经关键的关键是让别人别把你当回事,让他们看不起你轻视你,觉得你碍不了事,像墙角的扫把一样可有可无,最高的境界是让他们根本注意不到你,就当你不存在,直到他们死在你手里前的一刹那才回过味来。我有必要,或者还有机会成为这样的人吗?罗辑终于插上一句。
还是那句话:这事儿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我有预感。你必须成为这样一个人,罗兄,必须!史强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手抓住罗辑的肩膀,很有力地抓着,让罗辑感到很疼。
他们沉默了,看着几缕青烟袅袅上升,最后被从天花板上的一个格栅孔吸走。
算了,睡觉吧。史强在烟灰缸中掐灭了烟头说,他笑着摇摇头,我居然跟你扯这些个,以后想起来可别笑话我啊。进入卧室后,罗辑脱下那件防弹夹克钻进床上的那个安全睡袋,史强帮他把睡袋与床固定的安全扣扣好,并把一个小瓶放到床头柜上。
安眠药,睡不着就吃点,我本来想要酒的,可他们说没有。史强接着嘱咐罗辑下床长时间活动前一定要通知机长,然后向外走去。
史警官。罗辑叫了一声。
史强在门口回过头来: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这事儿没有警察参与,他们都叫我大史。那就对了,大史,刚才我们聊天时,我注意到你的一句话,或者说是对我的一句话的反应:我说她,你一时竞没想起我指的是谁,这说明,她在这件事里并不重要。你是我见过的最冷静的人之一。这冷静来自于我的玩世不恭,这世界上很难有什么东西让我在意。不管怎么说,能在这种时候这么冷静的人我还真没见过。别在意我前面说的那些,我这人嘛,也只会拿人在这些方面寻开心了。体是想找到一件事情把我的注意力牢牢拴往,以顺利完成你的使命。要是我让你乱想,那就很抱歉了。那你说我现在该朝哪方面想?以我的经验,朝哪方面都会想歪的,现在只该睡觉。史强走了,门关上后,只有床头一盏小红灯亮着,房间里黑了下来。引擎的嗡鸣构成的背景声这时显现出来,无所不在,似乎是与这里仅一壁之隔的无边的夜空在低吟。
后来,罗辑觉得这不是幻觉,这声音好像真的有一部分来自外部很远的地方。
他解开睡袋的扣子爬了出来,推开了床头舷窗上的隔板。外面,云海提满了月光,一片银亮。罗辑很快发现,在云海上方,还有东西也在发着银光。那是四条笔直的线,在夜空的背景上格外醒目。它们以与飞机相同的速度延伸着,尾部则渐淡地消融在夜空中,像四把飞行在云海上的银色利剑。罗辑再看银线的头部,发现了四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物体,银线就是它们拉出来的那是四架歼击机。可以想象,这架飞机的另一侧还有四架。
罗辑关上隔板,钻回捶袋,他闭上双眼努力放松自己的意识,不是想睡觉,而是试图从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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