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喜欢三体？

不知道娘子关发电厂的星空是不是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每次重读三体我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就好像之前从未读过这本书一样。如果说还有什么科幻小说能达到这样的效果，那可能只有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了。而这也正是为什么我喜欢三体，因为它的身上有种黄金时代的气质。

什么是黄金时代的气质呢？在我眼里，所谓黄金时代就是指科幻小说作家们执着于故事和概念本身，而非像新浪潮时期的小说，开始偏向写作的技巧和形而上的东西，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比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区别。与PKD小说那种陷入梦境一般的体验不同，在阅读三体和基地的过程中，我始终能感觉到自己仿佛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至少在太阳系二向化这个节点及之前），因为一切情节的发展都有足够的动机，一切技术、理论的出现——除了作为作品立足点的黑暗森林理论和心理史学——都有足够的基础。这当然不是说PKD的小说不好，而是说如果《高堡奇人》或者《遗落的南境》，《光明王》这些作品带来的是内省的哲思和艺术性上的享受的话，那么三体与基地带来的感受则是脚踏实地，然后仰望星空。

脚踏实地说的难听一些大概就是平铺直叙。与基地一样，三体实际上并没有运用什么写作的技巧，甚至对人物的描写也同样受到诟病。在这里，所有的人物都是为情节服务，即便是罗辑，也只是被其他作品用烂了的浪子回头的面孔，没有太多独特的个性。这当然算是三体的一个缺点，但在我看来，这个缺点可能反过来成就了这部作品。一个太过突出的人物对这类小说可能会产生巨大的冲击，因为这样的人物可能会违背社会背景下大众的选择，主动把情节推向另一面，换句话说，他不再那么像普通人了。但黄金时代小说的特质就是去描写在科技进步下，整个人类社会的演进，如果推动这一演进的主角都带有过于强烈的个人色彩，那恐怕就无法科学地展现给定假设下社会的变迁了，更不要说“描述宇宙终极图景”了。除了人物，其它地方的描写实际上也是贫乏的，太阳系二向化和歌者的诗这两个最触动我的地方展现的更多的是想象力，语言本身其实并没有多少出众之处。但问题在于，在这种情节中使用诗意的乃至朦胧的语言是提高了还是降低了阅读体验呢？以太阳系毁灭为例，如果用一首诗去描述，那么原著中因准确而显得冷酷的意境还能剩下多少呢？要知道不是所有的哲思都能用诗意来承载。尽可能的白描在这里更加真切地展现了宇宙的冷酷无情，而且这种冷酷是那种刀子贴在脸颊的冷酷。对于整个三部曲来说，平实的叙述也使得它比那些新浪潮作品显得更加真实，这也是为什么更多的人在讨论黑暗森林是否存在而非机器人是否可能是济慈。

实际上，三体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是这样一种虚构的真实性带来的。在阅读过程中，我们会不自觉地将现实中的人类社会与小说中描述的人类社会作比较。在这里我们不去评价比较的结果如何，已经有无数人在探讨这个问题了，我想说的是，这一过程本身其实就像维多利亚、欧陆风云这类游戏一样，给人带来的是在熟悉中虚构的快感。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在大刘笔下，仅从写作这个维度来看，发展到最高科技水平的人类社会反而回到了我们熟悉的形态。

因此，我们当然可以说三体的语言是不合格，至少是没那么合格的，但可能一部用语优美的三体就不再是那本三体了。

得益于对人物个性或有意或无意的压制，三体的情节得以按照自己的轨迹顺畅地走下去。而它的情节正是我想盛赞的地方。在初次读完最后一部死神永生后，我几乎（可以去掉几乎）每年都要重读一遍三体，但每次仍然能够得到与初次相当的震撼，即便是也几乎每年重读一遍的基地也达不到这样的高度。

三体中情节转折的密度是我从未见过的，至少在科幻小说中从未见过，这大概正是我震撼的原因。但众所周知，科幻文学归根结底是点子文学，足够多的点子才能支撑起一部长篇小说，黄金时代的小说更是如此。这就意味着三体在三部曲中塞入了数量众多的、符合假设的、能够推动情节的点子，而事实确实如此。

且不说黑暗森林中那四位面壁者的点子乃至他们失败后仍然对情节产生的巨大影响（这大概是我认为三体中最成功的部分），就以青铜时代返航为例，在这之后一系列诸如审判、威慑、威慑失败、广播的情节急速展开，几乎不给读者多少喘息的时间，而这些情节却能在各种意义上自圆其说。这样一种写作的能力在我看来比辞藻、人物更加苛刻，所以又何必在拥有这种能力后反而去弱化这种一气呵成的感觉，去花费更多时间雕琢语句呢？

当然，作为一个（差点？）读完了《尤利西斯》的人，我并非不喜欢辞藻。但大刘在三体中弱化了大篇幅的描摹，反而展现出了宇宙广阔而冷酷的图景，而文学作品最重要的，正是向读者传达一种东西。正如《尤利西斯》通过对普通人一天生活冗长的叙述来展现英雄与凡人的象征关系，《三体》所展现的，正是冷酷无情的宇宙和其中众生发生过的微不足道的往事。

所以说三体实际上不属于这个时代。但在这个小说们纷纷内省，找寻自我乃至怀疑自我的年代，能有三体这样一部具有向上看、向外看气魄的小说是我们读者的幸事。如今的我们当然需要如《银翼杀手2049》这样叩问人的本质的艺术作品，但我们同样不能忘了过去那个人类可以登上月球的时代，那个雄心勃勃的时代。多年以后当人类灭亡，只有那个时代、那种精神的遗物才能诉说我们的往事。

所谓地球往事。